12/31/2004

孫中興 :是橋還是門?古典社會學理論原典中譯本與教學

是橋還是門?古典社會學理論原典中譯本與教學

孫中興/臺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前言:齊美爾引發的哈姆雷特式難題

多年前,在那個齊美爾在江湖上還不很流行,而且台灣還買不到大陸書的時代,我透過管道弄到了三本齊美爾《橋與門》的中譯本。這對於少數「藏書崇拜」―相信「有了某本書就擁有了該本書的知識」―的小圈圈來說,算是一件值得稱述的事。我將其中一本送給好友顧忠華,一本送給圖書館,一本自己留著看。後來齊美爾開始流行,有學生找我借,我都不太願意。倒不是想保有不傳的「秘笈」,實在是怕學生因為拙劣的譯本而澆息了好不容易才升起的閱讀之火。我常想:讓學生念中譯本而受挫甚至誤解,還是不讓他們念而想望甚至幻想,實在兩難。
永恆的回歸還是永恆的迷途

教授社會學理論多年,我一直深受「回歸原典」的影響。我一直深信,閱讀原典,甚至其實只是原典的譯本,能貼近原著的思考邏輯和思想發展脈絡,而不向一般古典社會學理論教科書那樣,只是提供一個現成的答案而已。為了證明「多讀教科書有害思想健康」,我每年都要求學生從閱讀原典譯本中,去證明我對於「古典三大家迷思」的幾項論題:

一、為什麼馬克思在〈異化勞動﹝與私有財產﹞〉中提到的「異化」不是教科書所說的四種?
二、為什麼涂爾幹《自殺論》中對自殺分類不是教科書所說的三種或四種?
三、為什麼韋伯原典中「理念型」是比教科書所說的要簡單清楚?

用現在的中譯本,學生就可以根據原典中的證據,來反思教科書上的「嚴重錯誤」。再從學生的實際閱讀經驗和反省中,讓他們體會到「回歸原典」的重要性。

我在一九八七年回來教理論時,要看原典,其實只有一些在英語世界流行多年的英譯本;當時中譯本是少到屈指可數的地步。所以當時在研究所的教學上都要求學生以閱讀英譯本為上課討論的基礎;而大學部的理論課,雖然無法強逼一般學生閱讀英譯本,但是自己的講義還是以閱讀原典英文譯本為基礎而製作的。

一九九○年代左右,台灣逐漸出現了從大陸譯本轉為繁體字出版的古典社會學理論譯本。有些直接從簡體字轉為繁體字,當時「谷風」的馬克思恩格斯主要作品就是這樣出版的。有些則費力請本地學者修訂譯文或名詞,然後用假名出版,最好的例子就是「結構群」出版的幾本涂爾幹的譯本,都說是「黃丘隆」翻譯的。

可是到了一九九○年代中期以後,台灣越來越容易買到大陸書籍,特別是大陸學者的古典社會學的中譯本逐漸出現,開啟了台灣古典社會學理論研究和教學的一個里程碑。在同時,台灣原有「精品翻譯」的古典社會學譯作,像「新橋譯叢系列」也呈現出停擺的休眠狀況﹝最近大陸反而將這些譯本重新組合以簡體字出版了五卷的《韋伯作品集》﹞。取而代之的是「大陸製造,台灣加工」的繁體字版,其中多半加上了本地學者專家的導讀一篇,以及精心校改內文的繁體字版,甚至還補充了新的相關譯文﹝「左岸」出版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就是一個好例子﹞。可是這種「二高」―「品質高價格更高」的銷售量恐怕是不樂觀的。

早先大陸譯本還是以英譯本為轉譯的「間接中譯本」,譯者水準多半也不怎樣。後來逐漸發展到某些譯者可以直接從歐洲語文直接將原典翻譯成中文。除了出現「一書多譯」之外﹝韋伯的《儒教與道教》至少就有兩個從德文直接翻譯的譯本﹞,還出現了連英譯本都還沒有的「直接中譯本」﹝齊美爾的《社會學》﹞。更有甚者,古典社會學家的作品譯本的多樣和完整程度,往往直追於英譯本之後,甚至快要超越英譯本的限制﹝中文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甚至第二版目前陸續出版中;英譯本則連第一版都還沒出全﹞。

在這種譯本越來越多,越來越完整的情勢發展之下,我們真的很可能有一天光靠簡體字中譯本就可以做學問了。

不過問題不僅在於譯本的有無,更重要的在於譯本和原典之間的落差如何。

翻譯的詭譎:誤解、霧解、悟解、巫解還是無解

西洋人說:「翻譯就是背叛。」這其實是太過簡化的說法。一般來說,翻譯的可能性是多方面的:翻譯可以「誤解」﹝根本不是那個意思﹞,可以「霧解」﹝有點懂又不會太懂﹞,可以「悟解」﹝心領神會作者原意﹞,可以「巫解」﹝譯者像巫師一樣掌握獨家解釋權﹞,也可以「無解」﹝翻譯文字無人能懂﹞。大體而言,現行的古典社會學理論的中譯本大概什麼狀況都有一點。

靠著譯本來遙想或逼進原典,不論中英或是簡繁,總難逃脫這些翻譯方面的詭譎陷阱。

多年來,我一直認為「社會學理論很艱深」的刻板印象,多多少少都是因為翻譯所引起的問題。在我的上課講義中,也常常做出相關概念和翻譯的澄清﹝學生大概會有「好像在上GRE單字的錯覺」。﹞

有些俗見以為:「只要懂某國語文就可以翻譯」。這種「單向度語文觀」不僅小看了語文的多樣性,以及語文和整體文化之間的難分難捨的緊密關聯。同時也小看了同一作者的各種原典文本之間的著作脈絡,以及作者和同時代人對話的思想和人際脈絡。比較用心一點的做法是加上詳細的譯者或是專家導讀,或是詳盡的譯者注釋。否則就只是原典正文的翻譯而已,不多也不少。我以前提議過翻譯古典社會學理論經典要像處理中國古籍的譯註一樣,要有著作脈絡和思想脈絡以及人際脈絡的導讀之外,還要有正文版本的比較,重要概念的注釋和說明,以及重要概念和人名引得。

嚴謹一點來做翻譯出版的話,國內就應該不會出現幾種怪現象:譬如現有涂爾幹《社會學方法的規則》至少有三個譯本,結果台灣商務的重印本時,就沒有選擇比較新比較好的狄玉明譯本,而選了一本最早期最差的許德珩譯本。此外,一般被認為是韋伯著作的《社會經濟史》,其實從出版脈絡考察,只是韋伯夫人在韋伯過世後要求兩位學生從聽課筆記中重建的上課內容,嚴格來說也不算是韋伯的作品,可是在台灣商務的重印本中,雖然很細心找了經濟學家于宗先來寫導讀,可是對於這種文本的脈絡卻毫無所悉。這種以訛傳訛的做法,實在應該停止。

從這兩個例子,也許有人會了悟到「翻譯的問題不只是文字的問題」的深刻涵義。

不過,自己從來沒翻譯過經典﹝也沒打算要翻譯﹞,好像也不好苛責真正從事翻譯的任何人。

徘徊不去的譯本幽靈

現在我們的譯本選擇既然這麼多,恐怕我們要看自己的目標為何來決定選擇閱讀英譯還是中譯,簡體還是繁體。

為了加強將來與英語世界的溝通對話,閱讀英譯本似乎還是對本地研究生合理的要求;而要求大學部學生閱讀中譯本,不論繁簡字體的話,似乎也是提昇大學生接近古典社會學原典的重要訓練。這大概是我們逃脫不了的翻譯幽靈。

有些人也許會認為,讀古典社會學理論是不自覺地拋棄自我而投入西方主義的網羅,是一種「投降主義」﹝可以用目前政界流行的指控說是「不愛台灣」嗎?﹞的做法。我深深不以為然。不管是用英文﹝其實在本地讀者腦中還是要做「中譯」的工作﹞或是透過中譯本,我們都將西歐古典社會學理論的想法,搬移到我們的文化世界中,不僅幻化成新的語文,也深深鑲嵌在我們的意識和文化之中。想起我在大學時代,對於「意底牢結」這個外來語大為困惑,曾幾何時,「意識型態」已經變成日常生活詞彙,甚至是日常生活現實的魔咒。

從讀者面來看,閱讀翻譯作品,其實是一個多面向的活動,我們不僅吸納了西方的文化心靈,西方的文化心靈其實也吸納了我們,經過這種「奧伏赫變」,不管是我們還是異己,誰也不會也都不是原來的樣子。在這種不斷的融合裂變之下,在去幻想一個「有別於異己的純粹的文化自我」,恐怕也是一種 lost in translation。

殘念德西達

我想,誰都知道:翻譯無法取代原典。不過,古典社會學理論的翻譯本,卻是溝通原典和非歐語文讀者的「橋」;同時它也可以是一扇「門」。最後,翻譯的門到底是開還是關,還要看翻譯者和讀者的集體努力和互動而定。

如果我們可以套用最近才過世的法國哲學家德西達的比喻,翻譯既是解藥,也是毒藥。那麼我們來能或是還要做些什麼呢?

除了全世界的翻譯共同體成員,團結起來!

(感謝台大社會系孫中興教授慷慨提供此文)

12/28/2004

劉鈐佑 :學術翻譯

學術翻譯

劉鈐佑 (群學出版有限公司) /2004.10.31

本文不打算多談學術翻譯的大環境問題,喜歡研究這些問題的人可以參考巨流出版社陳巨擘總編輯的宏文:〈學術書籍翻譯市場的困境〉(《當代》167期)。本文對於該文發表(2001年)過後所發生的環境面改變,尤其近年來中國大陸「簡體字版」大肆進口,挾其驚人價差,掏空台灣讀者口袋,對於台灣學術書店及出版社所造成的滅絕性影響,也不多著墨,僅在相關處略提,全盤詳情留待能人出面剖析。本文將偏向從出版社的角度,探討實務面的各種細微末節問題,屬於經驗層次的自述,讀者不必過分期待。

一、 我對翻譯的看法


  1. 翻譯必有所本。我說這句話的用意只在指出,翻譯不是創作,譯者、校訂者和編輯不可擅加意見,與原文有所出入,卻未予區分,以至於造成讀者的混淆。這大概已經是大家的共識,其實不必再提,我之所以提起,一來仍有某些譯者不悉此區辨,二來是想強調一下,翻譯在某種程度上,並不比創作容易,因為創作可以因變轉彎,翻譯則因有所本,選擇的範圍大為縮減,困難度反增。許多教授在貢獻了一本卓越的譯本之後,深知翻譯之困難,寧創作而捨翻譯,令人悵惘。
  2. 翻譯沒有百分之一百,永遠有改善的空間。做過翻譯的人都知道,自校過幾次以後,把譯稿放進抽屜,過一段時間以後拿出來再閱讀,往往多少仍可發現幾處頗有商榷餘地之處。這表示,浸淫日久,隨著知見成長,譯者對於前譯可能會有更深的體會,譯文修潤的空間也就滋生。但如果這樣修改下去,永遠沒有出版的可能,我常比喻翻譯如坐孤獨的船,航在無止境,也沒有出海口的河流上。要出版就要靠岸。但怎麼知道靠岸的地點對不對?我將在後面回到這個問題。目前我所要指出的是,每個人,譯者、校訂者和編輯等相關人士,對於翻譯的「認知」可能都不一樣。既然不一樣,怎麼取得共識?或說怎麼找到所有參與者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法?我到後面會回到這個主題。
  3. 最簡單的地方最容易翻船。一般人往往把注意力放在難譯之處,卻輕忽了最簡單的字眼常常是造成翻船的所在。國內有一位知名的翻譯家就曾告訴我,他譯一本書時,不停的出現「姪女」這個字眼,前後文總覺得怪怪的,自校過幾次後,他拿起辭典一翻,赫然發現這個再平常不過的字眼,竟然有「私生女」的意思,一改就全通了。但譯者怎麼產生「怪怪的」感覺呢?從邏輯,從前後文意,或從直覺?這應該沒有一定的答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譯者絕對不可以寬容自己,一有疑慮,馬上查資料,除了平面的字典、百科書等,現在網路的搜詢功能很強,只要勤於查詢,疑點大部份都有解答。我個人發現,很多人翻譯很少查字典,望文生義,大作其文的譯者可真不少,尤以中國大陸的某些譯者為甚(即使掛了副教授的頭銜),以致於我個人看到譯文通暢無比反而心生恐懼。我曾看過一些譯本,讀者要是邏輯能力不夠強,光從字面上你絕看不出絲毫詭異,一對原文,卻才發現這個譯者文才鼎茂,一路掰到底,一段文字開頭是對的,結尾卻是對反。
  4. 翻譯不只是翻譯。我的意思是翻譯不只是文句的對換,從一種文字轉換到另一種而已。必然的還會涉及文字背後龐雜的文化、社會、思惟方式等的轉譯。那些背景知識對於原文作者,由於和所訴求的讀者是共通的而不需說明,但對於另一個社會或文化區塊的讀者,很顯然的卻不是自明的。這個缺憾如何彌補?或許有人認為這不是翻譯的責任區,也有畫蛇添足之嫌,但我個人認為,在不干擾原文思路進行的情況下,以譯註等方式,添加適當的對照實例及說明,頗有「在地化加值」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翻譯就變成一道窗口,銜接「兩個文化」。翻譯因此也就不只是字面上翻譯了。
  5. 每個人都有盲點。這又像廢話,但實際上卻是個本質性的重點,每個人都知道,然而往往被忽略。就以小小的一張封面為例,我還沒看過那家老字號的出版社沒出過錯,編輯的眼光不是最銳利?出版社幾乎每個人都看過,但錯誤仍然發生了。你可以稱之為「共盲」。共盲不過是個人盲點的集體表現而已。就編輯而言,為盡量排除因個人盲點造成錯誤,通常不會一個編輯從頭編到尾,而會安排互校對方編輯的稿子。但譯者往往是獨包一本書,如何降低個人盲點的影響就變成譯者的考驗。在這種情形下,盲點仍是有辦法盡可能排除,老經驗的譯者,都有其獨特的方法。只是一般的譯者,老實說,常常忽略,或根本不自覺。翻譯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修行,祛除盲點也應是修行的重點。
  6. 翻譯必然涉及詮釋。俗常對於翻譯會分出直譯與意譯。我的經驗卻告訴我,這不是一個有用的判準。翻譯可以說都是意譯,而一般人所謂的意譯,多半將原文意旨按個人認識加以重整,以更通順的文字將之表達出來。這在社會科學「意譯」不妥時常會變成「摘譯」。社會科學分析性較強,「摘譯」的結果往往將某個剛開始不起眼的概念給一般文字化,或打亂推理的步驟,反而造成邏輯斷裂,通篇不知所云。
  7. 信達雅三原則不可恃。很簡單,社會科學的翻譯,求其「信」都很難,過度追求俗稱「達」者,反而會造成「作文」的現象。雅則可遇不可求。
  8. 一次完成翻譯是神話。經常碰到一些譯者,翻譯如同出草,一個字一個字就當人頭,一一砍就,就算完事,從不回頭,看也不看就丟給出版社。這種翻譯習慣最恐怖,就算你天縱英明,下筆如神,失誤恐怕也是累累。大多數的翻譯名家對於自己的譯品都很「介意」,一校再校,總要弄到一個滿意的程度才會交稿。
  9. 最常被誤解的兩個字:「完稿」。從翻譯到成書的過程,多半會涉及三種角色:譯者、校訂者和編輯。這中間,校訂者的角色其實是補助性的,如果譯者和編輯之間的分工清楚,譯者善盡其職,校訂者往往是不必要的。但在實際上,爭議經常發生在這三者對於翻譯下船的地方,認知不同。譯者下船的時機就是交稿的時候,交到出版社編輯手上的譯稿,就是譯者的完稿。由於對於完稿的認知不同,因此各種狀況都會出現。若果譯稿品質不盡如出版社的意,則會出現校訂者的角色,有些出版社為省錢,由編輯或工讀生編輯來校稿是常有的事,結果出現編輯改了,譯者堅持又改回來的荒唐事。另外也有出版社設定大眾為讀者,以文從字順為最高指導原則,或由自家編輯或外聘散文行家,拋開原文,逕改譯稿,不知會譯者,先出版再說。當然也曾發生譯者和校訂者爭執不下的情況。這些情況顯示,譯者和出版者之間,從頭起,過程中及結尾時都需要溝通,但這往往迫於時效(翻譯授權合約通常會設定出版日期,一般為一年、一年半或二年不等),而「從權」處理,問題也就避免不了。

二、 我怎麼處理翻譯稿?

  • 找對譯者。找對了,成功在望,找錯了,可能是一連串錯誤的開始,到最後甚至不可收拾。絕對不要相信校訂者可為你解決所有的問題。我經常聽到、自己也碰過,校訂者寧願重譯也不肯校訂的故事。
  • 試譯過程不僅不可免,甚至要好好研究,因為那是決定譯者的必要方法。當然若譯者已有翻譯經驗,可從其舊譯瞭解其翻譯能力。譯者千萬不要以為出版社要求試譯就是侮辱,瞭解是合作愉快的基礎。而決定譯者翻譯能力的基本條件是:原文能力、中文能力及轉譯能力。台灣社會科學譯者,通常原文能力不足(後詳),中文能力則頗受以往劣譯的影響,習慣了那種要通不通,時而脹氣,時而瀉肚的句子而不自知,以為學術的文字就是那樣子的。有時我會問那些年輕的譯者,這句話我看不懂啊,你看得懂嗎?他會很訝異地瞪著我,卻很自然地回答,當然看得懂,我們都這樣寫的啊!我只好採取學生的角度,怯怯說出我的無知。然後拜託他,可不可以改一改,讓我們這些老古董也看得懂?最後,你或許沒看過原文、中文都頗佳,卻少了轉譯能力的譯者,我看過。但這種轉譯能力缺乏多半發生在其中一種語言素養不夠好。
  • 專業能力。一般人通常會強調專業能力的超級重要性,我的經驗卻告訴我,除了某些超級專業的書籍外,專業能力只是一種能力,而不是超能力,基本能力不足,幾乎無法彌補,專業問題卻可以敦聘專家學者校正之。群學有一位譯者,本身學的是新聞及電腦,卻已幫我們翻譯過社會學、全球化和社會工作的書,本本翻譯,本本精彩。她當然中英俱佳,轉譯能力絕好,但坦白說,她的品質主要是來自於態度:絕不輕饒自己,一有問題,上天下地,一定要找出合理的答案為止。若專業能力與態度二者不可兼得,我寧取後者。
  • 溝通。瞭解了譯者各方的能力與對待翻譯的態度之後,就要溝通。事前要讓譯者瞭解出版社的要求,過程中若譯者有任何疑難雜症,出版社應盡力運用資源協助。最後經過編輯、譯者修稿或校訂者校訂後,務必讓譯者同意最後的決定版。我通常會邀請譯者、校訂者和編輯一起決定最終的版本。如若譯者經討論後仍堅持其譯法,出版社應該尊重,譯者享有對於譯本的人格權。(當然也會碰到自信心過強的譯者,堅持自己的瞭解最正確。但一般來說,那是例外,溝通與尊重通常可以取得共識。)
  • 最難的問題:怎麼知道靠岸下船的位置對不對?也就是怎麼知道手頭上這本書的翻譯品質如何?我個人有個簡化卻有效的方法:把譯稿中不確定的地方減到最低。通常這可以透過譯者本身、閱稿人、校訂者和編輯確定不確定的所在。然後試圖共同解決,如仍無法解決,可再請高明指教。我不否認這世界上的確存在「不可譯」的情況,但那畢竟非常態。對某些人不可譯,對另外一些人卻可能只是「難譯」而已。這當然不表示,答案只有一個,有時候原文多義,可能歧生多種譯法,翻譯,本來就涉及詮釋。在那種情形下,不妨加註說明。

  • 出版社對於譯本品質應該負起最後責任。若經過上開溝通程序,出版社當然對這本翻譯負起完全的責任。如不經溝通,出版社擅改譯者譯文,出版社顯然仍應負起最大的責任。出版社如不管品質好壞,拿到手就出,翻譯品質就完全受譯者決定。這應該是反常,即使現實中,這並非難見。再怎麼說,出版社是決定出不出版,何時出版的單位,不可能卸責。把責任全推給譯者,並不恰當。然而譯者也要體諒出版社的苦衷,盡量把翻譯做好,控制翻譯的品質及交稿時間。譯者最好假設,除了某些專有名詞之外,我的譯本不需要校訂。另外,譯者也應要求自己:我的譯本,除了一些習慣性錯字(這大概每個人都有),不需編輯為我煩惱「內容」。也就是,我的「完稿」,編輯可以馬上上機處理。或許有人會問,那編輯還有什麼可做?事實上,編輯的工作內容是行外人想不到的複雜,不怕沒工作做的。
三、 合作翻譯


1、 合作翻譯的弔詭:合作翻譯產生的因緣,多半是為了某些目的,希望在短時間內完成一個譯本。但多人合譯,因參與者眾,各個人對於翻譯的認知、態度、程度、習慣、筆法、行文語氣等等都不一,品質調控的難度極高。因此,欲速反而不達,是常有的事。這是多人合譯最弔詭的地方。從這個地方可以看出幾件事:(1)並不是每本書都適合合作翻譯。若品質的要求重於其他,放棄合譯反而明智。(2)參與翻譯者的各項條件,落差不可過大,否則不可收拾。(3)人數不可過多,人數增多,煩惱指數也會呈等比級數增高。(4)一定要有一個主事者,即使是二人合譯。 (5)事先要妥善規劃合譯模式。

2、 實例一:《見樹又見林》
《見樹又見林》的翻譯組合是由成令方、吳嘉苓和林鶴玲三位教授組成,而由成老師擔任召集人。之所以合譯,主要是考慮到三人敎學研究繁忙,合譯當可紓解壓力。這是相當完美的組合:人數恰好,三人翻譯能力相當,對於翻譯的態度也相近,召集人勇於任事,更是關鍵。首先他們分配章節,安排翻譯進度,召集人不時以e-mail打氣兼探詢進度,翻譯過程中如有任何問題就以e-mail討論。譯完一整章後交換校稿,依此循序漸進,終至成稿。然後大家相約在暑假見面會商解決翻譯難題,我也代表群學編輯列席討論。翻譯過程中,譯稿也經過試敎,並將此試敎心得融入翻譯中。名詞統整的工作已於討論過程中大部分解決,若干漏網之魚則由群學在編輯過程中捕捉,若討論後仍無法解決(譬如某一專有名詞,分散好幾章,卻都是關鍵名詞,如果要統一,因上下文行文語氣關係,則被統一掉的其他各章必得全面改寫,茲事體大!),就於索引詳列各種譯法。這是我在這種合作模式中唯一找到的小缺陷。本書出版後反應甚佳,但仍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經各方朋友與讀者指正並經譯者討論後,陸續於再印時修正。本書在關鍵處皆附有「在地腳註」,完全符合我在上面所說的「翻譯不只是翻譯」的意旨。頗受好評。

3、 實例二:《後工業機會》
這個例子,坦白說,過程不完美,但最後全書翻譯品質頗為出色,對出版社來說,殊為僥倖。群學邀請吳泉源及鄭陸霖二位老師,召集大部分就讀於清華大學的研究生共襄盛舉,分配章節後,分頭翻譯,然後在暑假中以類似課堂討論的方式,由吳、鄭二位老師擔任指導的角色,學生譯者和我則列席討論。這是我所見過,台灣首次出現,性質屬於非正式、較長期的「社會科學」翻譯課。不過或因參與人數過多(學生輩7人及2位老師),兼又時間匆促,許多人又是首次翻譯,對翻譯的認識與態度不一,譯稿之間品質有些落差,上課討論進度緩慢,參與人員又分散各地,相聚不易,不知不覺就延宕了下來。後來鄭老師在群學央求下,逐字逐句或校訂或改譯,雖面臨昇等及續聘的壓力,身體狀況也不佳,仍奮力將之完稿。鄭老師後來又為本書添加了許多譯註及名詞解釋。本書和《見樹又見林》比較,翻譯過程的最大特色是:師生合作、實體課堂討論、專人校整(因此整合性最佳)。

4、 實例三:《科技渴望社會》《科技渴望性別》
這套書是台灣STS(科學、技術與社會)學者戮力編譯出來的。前後三年,參與人數眾多,又譯又校又導讀,大概創下台灣不曾有的先例。其過程大略是台灣學者選出STS經典文章(全部為外文),舉辦翻譯營,譯成中文,出版社就各篇尋求授權,再校訂,增補選文,補譯及補校,撰寫導讀,主編全書整合,決定分冊,擬定總導讀,編輯出版。曲折過程三位主編(吳嘉苓、傅大為和雷祥麟教授)在書上的文字有更詳盡的描述。在這套書之前,女書店出版的《女性主義經典》也有類似的經驗,無法獲得授權者則以國人自撰代之,血淚斑斑,過程和本套書如出一轍,該書的主編顧燕翎更在〈出版緣起〉的最後說:「對於國內這套比諸其他國家更為嚴苛的著作權授權規定,我們在此提出抗議,希望能比諸國際標準加以修正,以有助於知識交流。」對此,我個人心有戚戚。有人問我出書後的感言,我回答道:「我還會做,下輩子會再做。」話說回來,這套書翻譯過程最大的特色,是「翻譯營」的創立,規模之大,實屬創舉,其翻譯成果,尚有許多因授權等因素,未能列入本套書。往後STS類型書籍的翻譯,這些參與者或將成為主力,培養後進的努力,日後當見其影響。

四、 母雞帶小雞

台灣社會科學學術書翻譯的主力,大家都知道是國內相關科系的研究生。在國外以教授或專家學者為主力翻譯者的情況,在國內不可能出現。這或許是因為學內學術界採取人才不外流政策,在升等規定上對於翻譯作品(及教科書)不予重視所致。當然還是有例外的學者教授樂於撥出時間來做一些「社會奉獻」,但套句老話,那是「個人行為」,撼不動深深又森森的學院制度。

以研究生為主力,優點是人數眾多,人多好辦事。缺點則為:(1)大部分的研究生做翻譯都是「初試啼聲」,當然其中不乏高手,令人驚艷。但整體而言,反倒大眾暢銷書的譯者多為有經驗的譯者。(2)學生入社會後、或變成了教授以後,「照例」是不會再做翻譯的。翻譯經驗根本無法累積,當然更無從傳承(你看翻譯書時,會去研究「翻譯」嗎?),因此形成「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的現象。在台灣譯書的報酬,老實說,和付出是不成比例的(不過如從出版社的角度來思考,這種不成敬意的報酬,已經讓他們擠出了吃奶的力量了)。(3)出版社為何要找相關系所研究生來翻譯?究其原因,出版社以為專業能力才能譯好這種專業書籍,其次這類型的出版社,人脈也多在這方面。但我發現,大型綜合出版社插花出這方面書籍多半也是找相關科系的研究生,我們也許就不得不將這種現象稱為「專業能力迷思」了。我不是要打散社會科學相關科系研究生的外快門路,研究生對於台灣學術翻譯書蓬勃發展,有其不可抹滅的貢獻,但我們最好認清,專業能力不等於書就翻的好。譬如在我的經驗中,態度就比專業能力重要。而更基本的,我不得不老實說,國內研究生的原文(英文為大宗)語文能力多半不足,可是教授級的高手(當然有教授身份也不等於一定譯的好)都被關在學院內。出版社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然後出版社就變成了一家家的「翻譯實驗室」,讀者順理成章也成了實驗的白老鼠。

我當然想突破這種結構性困局。我曾經想過「母雞帶小雞」的模式,請有經驗的譯者幫忙帶新手入門,將其翻譯經驗盡量傳給後進,並幫忙照顧品質,但幾次過後,「母雞」就吃不消請辭。我這種有點過分的意圖最後只好作罷。目前我只知道,王志弘教授還孜孜矻矻以翻譯團隊方式和一些出版社合作,包括群學。

台灣似乎沒有所謂的「社會科學翻譯」課程,但我知道許多的老師在選用了翻譯教科書後,卻像在上翻譯課。文學系大都會開翻譯課,偶而也會有新聞英語(日語)或科技英語(日語)之類的跨學科課程,但都和社會科學無涉。我每每無法理解,坊間社會科學相關的翻譯書籍早已氾濫,為何大學仍不開設這類課程?也許不僅「科技與人文」在台灣是兩個世界,連「人文和社會科學」之間也是陌路一條。

但煩惱這些或許都已來不及了。中國大陸在社會科學翻譯方面,侵略性已然浮現。以前他們僅會翻譯「經典」,現在連「教科書」也包辦了。本來外國出版社還會區分繁體字版和簡體字版,但現在,我就碰過,中國大陸的出版社甚至繁簡通買。台灣出版社連以品質來對抗進口簡體字版的機會也被沒收了。再者,中國大陸透過政府間協商,和外國出版社簽下數以百本計的譯書計畫(法、日二國政府還會補助翻譯費等),大概規模過大,竟然透過關係找台灣的大學做翻譯代工。台灣果真不愧是全球第一的「代工大國」。我預測往後社會科學課程的書單,也會步文史科系的後塵,大肆開列簡體字書籍,理由很簡單,「老師應該為學生省錢嘛」,至於出版社活不活得下去,「嘿!台灣不是自由經濟嗎?」。我知道有許多老師現在只購買原文和簡體字書,至於繁體字版,出版社應該送,幹嘛買。殊不知,學術出版社最辣手也無解的問題,就是贈書。有些深一點的書,全台灣除了圖書館外會買的,就是那些贈書名單上的人哩。我們除了嘆氣還能怎樣?
嘆氣歸嘆氣,台灣近幾年也注意到了學術翻譯的困境,而有「國科會人文及社會科學經典譯註計畫」的出現。群學本來也興致盎然去打聽,然而國科會竟然採取招標方式「委由出版社統一出版」。換句話說,我們雖然不明白到底可以有「幾家」出版社可以得標,但以其規模之宏大,不就擺明了只有大型出版社才有能力吃得下?專業的小型出版社,群學勉強算一個吧,即使敢「望餅」,也只能「興嘆」。該處表示,他們也發現了這個缺陷,希望來年改善。我們怕失望,今年的招標沒上網去查規矩是否改了。啊!希望台灣會更好。

五、 結論:品質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品質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個學術傾向濃的出版社,若是「唯品質是尚」,後果堪慮,因為,品質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沒加上形容詞:慘重的,但讀者應該都知道。品質是用時間、金錢和傻劲,一點一滴,刻磨出來的。尤其是最後那一點,傻劲,是的,在這種輕薄消費的後資本主義社會,只有傻子和瘋子會強調「品質」。品質和回饋,粗魯一點說,不一定是等價。我唯一可以慶幸的,台灣的「傻子」還真不少。向和我們合作過的「傻子們」致敬!


fearless speech cover Posted by Hello

《傅柯說真話》快要出版囉!

1983 年 Foucault 於柏克萊大學發表的六場關於「說真話」的演講 : Fearless Speech ,中譯本《傅柯說真話》即將於2005/1/15出版。

在這本書裡,Foucault 引用了許多希臘字的典故 ,因此群學出版有限公司特別找到了會希臘文的譯者:鄭義愷 (感謝台大社會所萬毓澤熱情引介) 。他目前就讀於台大哲學研究所,對於語文非常有興趣 ,正努力提昇自己的古拉臘文、拉丁文、德文能力 ,希望有朝一日能翻譯柏拉圖的《禮法》篇。